《小团圆》终于在2009年于万众瞩目中隆重登场了。这是张爱玲的最后一部小说,也是熔铸了她毕生心血的自叙传。喜爱她的读者从这些记忆中复制出来的文字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的张爱玲,我们如此近距离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爱与悲哀。写下这些传奇人生经历的时候,张爱玲已经远离了喧嚣红尘的是非纷扰,静静守候心中那份美丽的孤独和旷世的苍凉。于是我们看到一个渴望爱的小女子如何在一次次的幻灭之后掩藏起惨淡的心情,就像大考之前那个恐惧的早晨。
如果不是鉴于当时台湾的特殊形势和种种客观情况,小说本可以在1976年就出版。此后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张爱玲一直修改直至1995去世,多少次意兴阑珊的时候她都说要销毁但终是不忍,其实她一直想把自己的心真实地呈现给读者,感谢她的遗嘱执行人没有使小说付之一炬而终于得见天日。时隔33年之后读者重读了红尘中的那一段往事,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随着男女主人公的相继离世而随风远去,他们曾经的爱情还是让世人唏嘘不已,留下无尽的怅惘和叹息:世间可有海枯石烂矢志不渝的恋情?
一、慢慢地理解自己
这是张爱玲最钟爱的一部小说,她说“这是一个热情的故事”,她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1]。在《小团圆》多重的时间性框架构思中,有停滞的、封闭的战争时间,也有20世纪40年代上海的日常时间和回忆的时间,以及与之对应的“乱世”“情变”和“家变”的情节。这部小说里只有对童年、战争、情事的不同层次的回忆,因此《小团圆》“不是一个线性的成长故事,而是封闭的不断向内回旋的记忆漩涡”[2]。
也许可以这样说,《小团圆》是张爱玲在乱世的背景下缓缓地回忆然后慢慢地理解自己。这不是一个团圆的故事,小说里写的是乱世里的无数离散,与母亲、恋人以及朋友的生离和死别。尽管作者说这是一个热烈的爱情故事,可是我们分明感觉到这热情是一直被压抑着的,本来燃烧的情感经过了波澜不惊的叙述之后,又似乎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这是张爱玲的叙述特点,抑或是此时的她已心如止水?人在年老和痛苦的时候常常喜欢回忆往事,正如张爱玲早年所说的:“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如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抓住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这比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3]
望尽千帆不见归人,爱情之梦的幻灭贯穿于小说的始终。九莉在冷漠的家庭环境中养成了自强敏感孤傲的性格,父母之爱的匮乏自然令她热切地幻想和期待爱情。22岁的女孩虽然没经历过恋爱,却总是写别人的爱情故事,那些爱情故事安慰了她寂寞的心。她这一生总在错误的时间里遇上心爱的人,错了一时,便误了终生。当之雍出现在她平淡乏味的生活里时,她身不由己地会爱上他,他的爱是她孤冷生活里唯一温暖的回忆,她想把这温暖存留得更久。之雍是世上第一个欣赏和理解她的人,即使在看守所里还买来她的新作。他已是成熟而富有才情的男子,他之于她更像父亲和兄长,他给了她从未享受到的父亲一般的爱怜。九莉太渴望被人爱了,从小到大很少有人喜欢过她包括她的亲人。
她崇拜之雍,她的心不顾一切地为他燃烧。爱是世间最说不清楚的事,爱一个人往往会不可理喻地爱上他的一切,九莉连之雍抽的烟蒂都要仔细收起来,虽然她早已明白“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正的家”[4]。他汉奸的身份使她清楚他们没有未来,他们的爱只是末日的狂欢。九莉希望战争永远不要停止,惟其如此才能和他不分离。她知道无论什么事都有结束的时候,她宁愿结束得晚一些,好让自己在“金色的永生里”多沉浸一会儿。她不是惯用心机的女子,之雍是他的一切,可她却只是他丰富的情感生活的一部分,她深知他的过去里没有自己,将来也未必有。之雍当然一定是爱过她的,他愿意在经济上保护她,肯为她与两位太太离婚,把所有不愉快的事留给自己。可惜他还同时爱着别人,他爱的人都不愿放弃。他们中间还隔着那么多女人,即使在亡命的途中。九莉千辛万苦颠簸到了遥远的边城时,流亡中的他却与巧玉正在抓住人生最后的好时光。这一场好像和半个人类作战的恋爱令九莉身心疲惫,她只有黯然地离去。之雍是她曾经的沧海,如果不是他的风雅多情,无论贫穷还是漂泊她都一定会始终伴其左右的。
燕山是九莉错过的初恋,他也许爱过她却并不想给她一生,他只是她暂时的岸,乱世里的这段记忆是永生的伤痛。她与汝狄也并不见得是夕阳无限好,只是他已老了,不然也许不会喜欢她。人生有多少等待都注定没有结局,爱情之梦在三段情缘和三段往事中无情地破碎了。30岁的九莉在笔记簿上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来怀念往昔的爱:“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此时她的心已苍老了,人生原来就是不断失去挚爱的过程。所谓的小团圆不过是一次“小说的团圆,也是一次历史的团圆”[5],作家那些辛酸往事中的现实人物在这部小说里完成了终极见面,也是她在回忆中对记忆的解构。
二、童年与青春的悲喜剧
动笔写《小团圆》这本回忆之书时,历经人生繁华和沧桑的张爱玲应该已经“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很清楚了”[6],因而她才能以冷静甚至冷酷的零度书写展示了过去漫长岁月的灰烬。《小团圆》中除九莉外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母亲和邵之雍,他们是她此生最亲爱的人,也是给了她最多痛苦的人,他们对她的爱和折磨构成了九莉童年与青春的悲喜剧,也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失望和幻灭。
当张爱玲反思自己的人生时,她觉得所有的苦痛都是来源于不快乐的童年,这必然要追溯至她与母亲之间的特殊关系与感情。九莉的身世和张爱玲完全一致:父母离异,从小被过继给亲戚,亲生父母是她的“二叔”和“二婶”,她真正亲近和依赖的是一直未嫁的姑姑。自幼家庭之爱的缺失使九莉孤独而内省,对爱与呵护的渴望成了她一生的伤痛。她的母亲是一位接受了“五四”个性解放精神的时代新女性,能够毅然离开吸毒续妾的遗少丈夫而孤身在异域奋斗。但她的一双儿女却为此付出了终生缺乏母爱的代价,九莉和九林的童年里对母亲的记忆只有照片和从外国寄来的玩具,他们更多依赖的是家里的女佣。从四岁起九莉印象中的母亲就永远是匆匆的旅人,总是她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母亲整代写论文理行装。母女间客气多于亲昵,她甚至害怕被母亲握住手时不自然的感觉。她对母亲更多的是感恩而非热爱———感念她为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她无论如何要偿还。她从没抱怨过母亲,即使母亲的训话变得刻薄无情,因为九莉已习惯了“她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九莉最不喜欢学习灰色的近代史,然而现代史却打上门来了,摧毁一切的无情战火烧毁了她的成绩单,夺去了爱护她的安竹斯先生的生命。忍饥挨饿的日子里她清楚了世态的炎凉和人性的自私,可即使在香港轰炸的生死关头她也根本没有想到母亲。
在张爱玲的故事里,金钱是毁掉浪漫和温情的锐利武器。《金锁记》中的七巧虽然一直怀着“命中注定要和季泽相爱”这样的浪漫幻想,但一旦遭遇到“他想她的钱”的想法时便会像疯狂的野兽一般和季泽决裂,温情和浪漫在一瞬间就被毁灭了。在《小团圆》中,蕊秋和九莉母女关系的破裂亦是源于金钱。母亲将安竹斯先生资助女儿的八百元学费打牌输掉之后,九莉对母亲彻底失望了,她几次想“二婶怎么想,我现在完全不管了”,她感到与母亲之间“就像有件什么事结束了”。
张爱玲曾自嘲为拜金主义者,原来她也常常受着经济的压迫。虽然生在日渐没落的世家,每日看见银钱的进出却并没有她的钱。从父亲家里逃到母亲家仍然为钱所苦,在香港读书时同学中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她最大的心愿是早点儿还清母亲为她花的钱。经济的窘迫使九莉在青年时代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的家,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与姑姑同住即使交一半的膳食费依然不能自作主张留人吃饭,也怕喧宾夺主不敢随便加菜。她为之雍挨了几年的骂名,战后没人敢发表她的文章,想进军海外文坛亦摸不到门路,陷入贫困的她只能天天靠喝美军的罐头西柚汁度日,两个月下来成了苍老消瘦的女人。尽管时时处于经济的困窘之中,她却毕生都没有真正视金钱高于一切。当之雍从上海过境时,她毅然把二两金子送给他做旅费,而这是从前之雍给她的爱的承诺和证明。与张爱玲许多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相比,九莉真不是精明算计的上海女人,她是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女性,爱过便不问值得不值得。
三、温婉细致的情怀
当西方文明被两次世界大战抛进了一场深刻的危机之后,作为个体的人感到无比孤独,传统的现实主义再也无法深刻地表现现代人复杂的生活经验和内心体验时,现代主义便应运而生,其基本精神便是表现“诚实的意识”。与传统文学相比,现代主义在形式上千变万化,比如打破时空顺序,大量运用梦境、意象、象征和意识流等手法去表现生活和人的性格。《小团圆》重现了张爱玲小说的绝代风华,那就是瑰丽旖旎的现代主义色彩。小说以情绪的流动来连接故事情节,情绪型的结构方式使作品常常出现时空的跳跃之感,尤其是张爱玲式的语言和心理描写更加令人叹为观止。
(一)华美精彩的语言描写
《小团圆》的语言绮丽华美,精彩的人物对白充分显示了张爱玲驾驭文学语言的功底。在一句句妙语如珠的对话中,九莉的单纯执着和之雍的坦率睿智跃然纸上。之雍称赞九莉脸上有神的光彩时,九莉笑着说明:“我的皮肤油。”之雍忍俊不禁:“是满面油光吗?”她坐在之雍膝盖上看见他亮晶晶的眼睛时忍不住说:“你的眼睛真好看。”不想他道:“‘三角眼’”。之雍永远无法拒绝异性的爱,即使与她偎依时也还会心猿意马且并不隐瞒:“我是像开车的人一只手臂抱着爱人,有点心不在焉。”九莉直觉一阵凉意袭来。
古典文学的深厚造诣和女性温婉细致的情怀使张爱玲的小说呈现出耀眼的光辉,那些出人意料的比喻时而幽默诙谐,时而苦涩辛酸,为小说增添了瑰丽奇异的色彩和深长悠远的意味,传达出作者对人生对世界悲观失望的灰冷情绪。《小团圆》中写绪哥哥的年龄特征不明显,他是那种“干姜瘪枣看不出年纪的人”;时髦的维嫂嫂可惜个子太矮,是个“洋火盒式身材”的美人;回到南京的之雍敏锐地感觉到社会氛围的变化,他给九莉的信中说:“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蹦跳的鱼,你又想抓住它又嫌腥气”,他此时对自己的人生之路感到彷徨无奈,却已没有退路别无选择;香港巷战时比比想约九莉随她朋友一起走,九莉觉得这个顺水人情让她受了侮辱,因为“分明将她当火腿上的一根草绳”;九莉很少与母亲有形体上的接触,那一次被母亲牵着手的感觉是心乱不安,母亲的手指“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九莉思念流亡中的之雍,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茫然无助地惦记千里之外的爱人让她食不甘味,“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
(二)出神入化的女性心理描写
本着为女性而创作的现代主义写作观念,张爱玲善于捕捉女性的心理变化,常常寥寥几笔就生动展现了人物内心瞬间复杂的情绪变化。九莉在华盛顿僻静的街上看见一个外国小女孩津津有味地攀着小铁门爬上爬下地玩,她恍惚觉得这个寂寞的小女孩就是多年前的自己,童年孤寂无聊的时光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浮现。之雍从没给过她稳定的安全感,当他离去一段时间没有音讯时,九莉怅惘地以为他们的事结束了。再相见时之雍注意到九莉瘦削的手臂,“是为了我吗?”她立刻红了脸,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她的内心是充满欢喜的,这欢喜一如张爱玲送给胡兰成的照片后面写的诗:“她低到了尘埃里,在尘埃里开出了花”,于是“两只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这一段羞怯幸福的心理描写出神入化地表现出思君怨君、恨到归时方始休的小女子情怀。之雍不无留恋地对她讲起第一个妻子,虽然九莉表面上是若无其事的镇定,实际上内心已起波澜,眼前亲密的爱人蓦然离她遥远了,她“突然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这遥远的距离不由得使她心悸。
张爱玲喜欢月亮,月亮作为她心灵的慰藉无数次出现在她的笔下形成优美的意象。恋爱中的九莉与之雍在阳台上欣赏城市的夜景,他们头上“带铁锈气的天上高悬着大半个白月亮,裹着一团清光”,这晚的月亮是凛凛的,似乎带着不祥之感,而半个月亮又预示着他们今生无法团圆的命运。九莉三十岁生日夜里看见的月光使她恍然如“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仿佛是“一千多年前的月色”。因为她的三十年负载了太多的沉重,太多的生离死别,太遥远的希望,这一切像墓碑一样压在她的心口。
20世纪初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影响了一大批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他们常常在小说中用梦境来阐释人物压抑的心理。《小团圆》中九莉做了两个弗洛伊德式的梦:一次是梦见在白茫茫的海岸上,她的手搁在高大的棕榈树的枝干上。这个梦与性有关,棕榈树本没有枝干,此时的之雍正在中原迷恋着小康小姐,九莉痛苦之余又只能理解他,她想包容他的一切,因为“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第二次是十年后远离祖国的九莉做了一个彩色的美梦:碧蓝的天空下青山上红综色的小木屋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她的几个小孩在松林里玩耍,之雍微笑着和她拉手走进木屋。这样的梦九莉一生只做过一次,这个梦是九莉长久压抑着的愿望。也许她后来不再欣赏之雍和他的作品,不再相信海枯石烂的誓言,但他是她这一生最珍爱的人,是她年轻时代的梦和温柔的记忆。小说至此戛然而止,这完全不像张爱玲式的客观叙述,这分明是在泪光中的追忆,追忆那永远逝去的华年和浪漫无瑕的爱情。
这本小说让读者走近作家那一段乱世里的记忆,透过这些美丽凄清的文字与她进行了心与心的交流。于是我们对张爱玲这位奇女子有了更多真实的了解,知道了她曾有过怎样的迷乱和挣扎、浮华与辛酸。感谢她艰难而忠实地记录下红尘中的这一幕幕往事[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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